实地调研︱鹤岗的工业转型：煤炭枯竭，石墨来续？

力争2026年石墨产业产值突破300亿元，再造一个“鹤岗工业”。

近日，一场关于天然石墨产业发展的研讨会在黑龙江鹤岗萝北县召开，规模不大的会议室里聚集了来自北京、上海、深圳、厦门等地的储能、电池企业以及华为技术、秦淮数据、讯飞创投、国华投资等科技及创投公司。鹤岗市市长王兴柱在会上给出以上表述。

“再造”而非“重造”，从某种程度上折射出因煤而兴的鹤岗，在被列为第三批资源枯竭型城市之后，也并没有与煤炭“割袍断义”。

“无论是从财政收入还是从工业增加值来看，煤炭的贡献比例都比较大。直至目前，煤炭产业增加值依然占鹤岗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七八成。”鹤岗市发改委工作人员对第一财经介绍说。

但随着煤炭经济的明显下滑，本就已经背负沉重债务问题的鹤岗需加速寻找替代产业，以改变“一煤独大”对其税收收入增长的制约。2021年年底，鹤岗人社局相关公告中提到鹤岗市政府实施财政重整计划。次年，鹤岗官宣石墨产业已发展成为鹤岗仅次于涉煤产业的第二大产业，2021年石墨及相关产业规上工业增加值占全市规上工业增加值比重为 10%。

2022年，鹤岗地方煤矿采选业实现税收9.68亿元，占该市税收24.6%。今年1~8月，鹤岗税收收入占一般公共预算收入的67.8%，为黑龙江省第3名。

据鹤岗市统计局数据，第二产业中的采矿业对鹤岗市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始终维持在50％左右，甚至在今年一季度达到73.3％。采矿业高度依赖资源，且容易受限于国家宏观调控政策和安全生产等外在因素。那么，在石墨产业尚未对鹤岗规上工业增长形成有效支撑的当下，煤炭产业还有多少增量空间？从一种资源开采转向另一种资源，通过石墨产业“再造”鹤岗工业，其带来的经济增长是否具有可持续性？

“煤炭资源还能支撑五十年的均衡生产”

“想着来看看煤矿露天坑遗址，不曾想现场还在作业。”时近中秋、国庆假期，第一财经在鹤岗国家矿山公园实地调研时，一名来自黑龙江省外、携爱人来旅游的退休老人告诉记者。

这座位于鹤岗国家矿山公园的新岭煤矿是一座露天开采煤矿，坑深逾百米，占地面积达到341公顷。正如前述旅客所言，记者在现场也留意到，这个露天矿坑尽管已快枯竭，但仍有少数矿工在进行开采作业。

鹤岗市煤管局方面告诉记者，鹤岗市现有地方煤矿31户，总产能规模612万吨/年。面临资源枯竭，煤炭产能和煤炭经济呈现下滑趋势。需要利用新勘探资源，开发建设中大型矿井，确保全市煤炭产业的健康可持续发展。

“煤炭产业仍然是目前鹤岗保增长的主要拉动，这是短期内改变不了的。但是长期来讲，煤炭在规上工业增加值中占比是逐年下降到一定比例，大概降到40％~50％，再低也不太现实了。”前述鹤岗市发改委工作人员对记者表示，他认为，煤炭资源还能支撑鹤岗市五十年的均衡生产。

在此前“化解隐性债务13.6亿元”的压力下，鹤岗进一步寄希望于通过释放煤炭产能，增加财力。

根据鹤岗市财政局相关负责人对记者的介绍，受宏观经济形势影响，煤炭价格持续攀升，加之国家要求煤矿充分释放产能，预计“十四五”期间煤炭年产量将突破1600万吨，较“十三五”期间年产量增加400万吨，鹤岗市煤炭行业每年全口径税收贡献将较“十三五”期间增加40000万元。

官方数据显示，2022年，鹤岗市煤炭产量是1319万吨，今年煤炭计划产量是1400万吨。

北京新常态智库大数据分析技术研究院院长彭真怀曾在鹤岗、鸡西等多地调研，他在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提到，国家在研究第三批资源枯竭型城市的时候，已预留了10～20年，甚至30～50年城市转型的过渡期，希望通过这种官方预警，提示相关城市及时发展接续产业。

接续产业指什么？彭真怀进一步介绍说，这并非是让一个老工业城市将自己原先的家底全部丢弃。相反，以煤炭而兴的鹤岗可以有三条转型路径：一是依靠存量的煤炭资源，从粗放走向集约，做精细化开发；二是此前开发中或存在“挑肥拣瘦”的问题，现在应当加大对不太丰厚的煤炭资源的开发利用；三是延伸煤炭产业链和利用效能。比如，对于煤矸石进行资源化综合利用、通过矿山治理赋能当地农业发展等。

彭真怀认为，资源型城市发展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资源不能本地化应用，仅仅“靠资源、卖资源”。目前，鹤岗的煤炭资源已经面临枯竭，除非发现新的煤田，否则再依靠煤炭打一场翻身仗，发展与煤炭相关的接续产业也可能因为地方资金不足、吸引投资优势不复，进入一个较为艰难的时期。

今年鹤岗市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聚焦“煤头化尾”，推动京安焦化延伸产业链条、征楠煤化工340万吨焦化及配套项目尽快开工建设，推进中海油华鹤增值复合肥项目建成投产。

其中，据鹤岗市发改委披露的最新竣工投产项目进展：京安焦化项目一期已经竣工投产；中海油华鹤项目预计年底正式投产。

石墨产业有机遇也暗含风险

尽管目前鹤岗单一的产业格局没有根本改变，但石墨产业正成为当地财政收入的新增长点。

前述鹤岗市财政局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按照现行财政体制及事权划分，对于共同事权项目，中央及省级通过转移支付方式将资金拨付给地市，承担其应负担的支出责任，鹤岗市财政支出中上级转移支付比重较大是由财政体制决定的。

“鹤岗市拟通过发展新兴替代产业的方式降低对上级转移支付的过度依赖，主要是依托石墨资源。”该负责人说，从目前来看，鹤岗市石墨产业2022年实现税收收入2.49亿元，较2020年提高近20%。

另据鹤岗市工信局数据，2022年，该市石墨及相关产业实现产值52.6亿元，同比增长5.3%，占全市规上工业比重的7.4%。石墨产业成为该市仅次于涉煤产业的第二大产业。

根据前述会议上分发的一份“鹤岗市重点招商项目推介书”介绍，鹤岗石墨矿石储存量20.08亿吨，为亚洲第一；埋藏浅，适合露天开采；平均地质品位达到10.2%（适合作为制造锂电池负极材料的天然石墨原料，在新能源新材料领域极具优势），现有选矿能力50万吨；矿石可选择性好，物理办法一次性产出含碳量95％以上的石墨精粉。

之所以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在鹤岗兴起的石墨产业至今才成为当地重点推介项目，这既与鹤岗资源转型、新能源产业快速发展有关，也与当地石墨开采规模和品质提升相关。

第一财经了解到，早些年，由于鹤岗石墨矿权分散，多个小型企业在同一矿区分散开采，管理较为粗犷，导致采矿效率和产品附加值提升缓慢。近年来，通过引入中国五矿等大型企业，进行资源整合，实现了当地石墨园区石墨精粉产量、产值、税收和就业等增长。

不过，当“小矿成大矿”完成资源整合后，在彭真怀看来，机遇中也暗含风险。他提出了三点担忧：一是是否会由于开采能力的提升，造成资源短时间的大量开采；二是如果大量开采后，市场需求不及预期或者供给库存过大，必然会压降上游采购价格，进而影响以开采业为主导的鹤岗税收增长；三是能否更充分挖掘央地合作（央企和地方政府的合作）优势，一方面“以商带商”吸引更多投资，另一方面真正带动当地人口就业、缓解青年人口外流。

截至今年8月，鹤岗石墨产业占全市规上比重的5.2％，产值同比下降12.1％。其中，石墨采选产值同比增长10.8％，石墨制品同比下降29.4％。

前述鹤岗发改委工作人员进一步告诉记者，1~8月，石墨精粉价格较同期下降35%。

有企业界人士对记者解释说，去年下半年以来，由于人造石墨负极产能规模快速释放，出现阶段性供过于求，价格下跌，相应天然石墨负极材料价格下跌，进而传导到上游精粉降价。

该企业界人士认为，精粉价格太高会刺激海外石墨大量进入国内，冲击国内市场供应链。因为石墨行业下游用户“黏性”很强，海外石墨大量进口会影响到国家石墨产业链供应链的自主可控和安全稳定。所以，合理的上游原材料（精粉）价格对支持下游终端产品市场和整个行业健康稳定发展更为有利。

但从聚焦产业链前端的鹤岗而言，石墨精粉价格下降无疑对当地新材料企业造成了一定冲击。以从事高纯石墨生产的黑龙江海达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为例，今年1~8月份营业收入1000万元，同比降低0.44％。

“与此同时，黑龙江省用电价格与内蒙古等地相比过高，导致企业相较外省企业不具备生产成本的竞争优势。”前述鹤岗发改委工作人员说。

既然用电成本不具有优势，那么从其他渠道降低企业的生产成本，就成了鹤岗招商引资绕不开的话题。对此，记者注意到，鹤岗经济合作服务中心还在前述推介书上承诺：鹤岗现正在转型发展，对于来鹤岗投资的企业，从前期的手续办理到后期的达产达效都有专人对接；此外鹤岗工人工资水平较经济发达地区低，如果在鹤岗投资建厂，将大大地解决人力资源成本。

在该推介书上，与石墨相关的新材料产业招商金额较大，项目投资接近80亿元。除此之外，推介项目还包括数字经济、信息服务、旅游康养等。

与此同时，数据显示，2022年，鹤岗三次产业比重已调整到25.5：38：36.5。

今年一季度，鹤岗两大主导产业——煤炭和石墨均面临市场销售价格回落的问题，但彼时鹤岗GDP增速位列黑龙江下辖13个地级市第一。“除了煤炭、石墨等重点产业项目加快开工，拉动投资增长外，也和第三产业的‘补位’密切相关。”前述鹤岗市发改委工作人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