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毅：劝君莫争500强，此榜未必好排行

2023年的《财富》杂志“世界500强”（下称“世界500强”）榜单最近发布了。业内人士知道，它是根据企业营业收入编制的排行榜。在这一次的上榜企业中，中国有142家（其中，中国内地企业133家，中国内地加香港企业135家，中国台湾企业7家），美国企业有136家。

从2019年起，中国的“世界500强”企业数量开始超过美国；

2020年，中国内地加香港企业的数量超过美国；

2021年、2022年中国内地加香港企业数量都超过美国10多家，而2023年美国企业的数量又反超了中国内地加香港1家。

“世界500强”榜单在中国有很大的影响力，中国很多企业有“世界500强”情结，以进入这个榜单为荣，这在全球是一种独特的现象。

人们经常可以在机场、户外等大广告牌上看到某某企业标榜自己进入了“世界500强”，不少地方政府纷纷用各种政策和真金白银扶持企业进入“世界500强”，也在招商引资政策中标明引入一个“世界500强”企业给予明码实价的资金奖励和其他政策支持，往往力度很大，并以此作为政绩。

从历史的角度，我们要正面肯定中国企业在“世界500强”榜单上从无到有、到霸屏的追赶路程。但是，这一页应当翻篇了。

现在，中央明确提出追求高质量经济发展、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世界一流企业。中国的企业要尽快改变大而不强、大而不优的状态。

以下让我们用数据对今年的“世界500强”进行相关分析。

“世界500强”既不强，也不优

尽管“世界500强”中不乏好企业，但是就整体而言，仅仅用营收指标挑选出来的企业既不强也不优。

据统计，这500家企业的平均营收是819亿美元，平均利润是58亿美元，平均净资产是408亿美元，平均销售利润率是6.8%，平均净资产回报率是11.6%。

首先，我们用销售利润率和净资产回报率来分析一下“世界500强”。

作为对照，在我们的研究中，全球45306家上市公司的平均销售利润率是7.8%，“世界500强”是6.8%；全部上市公司的平均净资产回报率是12.0%，“世界500强”是11.6%，这两项重要指标都低于全球上市公司的平均值。

此外，我们遴选的158个产业前四名的632家世界领军企业的平均销售利润率是17.0%，平均净资产回报率是14.8%，更是大大高于“世界500强”。

因此，可以说“世界500强”只是营业收入大，但是大而不强、大而不优。很多企业在追求大的过程中存在巨大的风险，一有风吹草动就轰然倒下。

例如，恒大集团在许家印的“大大大、买买买”的原则下迅速做大，多年位列“世界500强”榜单，却因为负债率过高而爆雷。

中国的“世界500强”质量较差

中国内地133家“世界500强”的平均营收为840亿美元，高于“世界500强”的平均值819亿美元；

但平均利润为39亿美元，低于“世界500强”平均值58亿美元；

平均销售利润率为3.9%，低于“世界500强”平均值的6.8%；

平均净资产回报率为8.2%，低于“世界500强”平均值的11.2%。

在世界主要国家中，中国企业的销售利润率的平均值仅仅高于印度和韩国“世界500强”。

在中国内部进行比较，中国内地的“世界500强”的销售利润率平均值为3.9%，也大大低于中国在内地和海外的6771家上市公司的平均值6.8%，仅为上市公司平均值的0.56；

“世界500强”的净资产回报率平均值为8.2%，低于中国所有上市公司平均净资产回报率8.9%，为所有上市公司平均值的0.92。

这两组数据与“世界500强”整体和全球上市公司数据的差距，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在销售利润率方面，甚至只达到中国全部上市公司平均值的一半多，实在令人无法恭维。

销售利润率是衡量企业优劣的一项重要指标，销售利润率高意味着客户愿意向企业支付溢价，这个溢价是客户用现金投票对企业的创新、质量、服务、品牌等方面的认可。可以认为，低销售利润率的企业基本上是没有特色、没有竞争力的企业。

进一步分析，在133家中国内地企业中，有6家为亏损企业；

有39家企业的销售利润率仅为千分之几，可称之为无利企业；

有27家企业的销售利润率在1%到2%之间，可称之为微利企业。

以上三类企业的数量共72家，占中国“世界500强”数量的54%，占全球“世界500强”数量的14%。可以说，中国“世界500强”企业的质量拉低了全球500家企业的平均数据，拖了整体的后腿。

中国的无利企业39家，占全球同等企业72家的54%。略微具备财务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些数据很可能有水分，稍微抖一抖、挤一挤就是亏损。中国的“世界500强”企业中，有这么大量的亏损、无利和微利企业，其中的奥秘不言而喻。

这72家企业中，有地方国有企业29家、中央国有企业23家、非国有企业20家，国有企业的比重占了72.2%。

尽管中国企业大而不强、大而不优是总体现象，尽管因为求大而崩盘的更多是民营企业，尽管国资委多年以前就开始强调去杠杆率、要求国企追求“一利五率”，这一组数据表明了国有企业的质量仍有待于提高。

国有企业因为有国家的背书，抗风险的能力强于民营企业，但更应该加强自律，更应该加强监管，更应该加强社会的监督作用。

中国内地“世界500强”中的亏损、无利、微利企业名单（数据为销售利润率）

（一）亏损企业6家

1.美团，-3.04%

2.碧桂园控股有限公司，-1.41%

3.中国电子信息产业集团有限公司，-1.24%

4.中国机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0.80%

5.浙江恒逸集团有限公司，-0.27%

6.中国中化控股有限责任公司，-0.001%

（二）无利企业39家

1.铜陵有色金属集团控股有限公司，0.01%

2.新希望控股集团有限公司，0.02%

3.山东能源集团有限公司，0.03%

4.河钢集团有限公司，0.08%

5.浙江荣盛控股集团有限公司，0.20%

6.绿地控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0.23%

7.潞安化工集团有限公司，0.27%

8.广西投资集团有限公司，0.27%

9.厦门国贸控股集团有限公司，0.28%

10.中国太平保险集团有限责任公司，0.30%

11.新疆中泰（集团）有限责任公司，0.31%

12.厦门建发集团有限公司，0.36%

13.厦门象屿集团有限公司，0.36%

14.广州市建筑集团有限公司，0.38%

15.恒力集团有限公司，0.39%

16.北京汽车集团有限公司，0.44%

17.晋能控股集团有限公司，0.46%

18.上海建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0.47%

19.中国大唐集团有限公司，0.48%

20.新疆广汇实业投资（集团）有限责任公司，0.51%

21.首钢集团有限公司，0.51%

22.成都兴城投资集团有限公司，0.59%

23.江西铜业集团有限公司，0.62%

24.中国电力建设集团有限公司，0.63%

25.广州工业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0.64%

26.中国五矿集团有限公司，0.66%

27.杭州钢铁集团有限公司，0.67%

28.物产中大集团股份有限公司，0.68%

29.盛虹控股集团有限公司，0.70%

30.北京建龙重工集团有限公司，0.70%

31.敬业集团有限公司，0.72%

32.上海德龙钢铁集团有限公司，0.76%

33.广州汽车工业集团有限公司，0.81%

34.山西焦煤集团有限责任公司，0.85%

35.小米集团，0.88%

36.广州医药集团有限公司，0.88%

37.中国交通建设集团有限公司，0.91%

38.京东集团股份有限公司，0.99%

39.中国能源建设集团有限公司，0.99%

（三）微利企业27家

1.广东省广新控股集团有限公司，1.01%

2.中国铁道建筑集团有限公司，1.10%

3.中国建材集团有限公司，1.11%

4.陕西建工控股集团有限公司，1.13%

5.中国医药集团有限公司，1.17%

6.中国铁路工程集团有限公司，1.19%

7.鞍钢集团有限公司，1.21%

8.山东魏桥创业集团有限公司，1.24%

9.山东高速集团有限公司，1.29%

10.江苏沙钢集团有限公司，1.30%

11.中国航空油料集团有限公司，1.30%

12.中国南方电网有限责任公司，1.33%

13.中国建筑集团有限公司，1.38%

14.国家电力投资集团有限公司，1.38%

15.中国宝武钢铁集团有限公司，1.54%

16.国家电网有限公司，1.55%

17.浙江吉利控股集团有限公司，1.56%

18.中粮集团有限公司，1.60%

19.正威国际集团有限公司，1.65%

20.陕西延长石油（集团）有限责任公司，1.67%

21.蜀道投资集团有限责任公司，1.70%

22.东风汽车集团有限公司，1.77%

23.中国华能集团有限公司，1.78%

24.陕西煤业化工集团有限责任公司，1.83%

25.浙江省交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1.84%

26.中国航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1.87%

27.中国保利集团有限公司，1.90%

（四）中国内地销售利润率前十名企业

同时，我们也列举中国“世界500强”企业中销售利润率较高的企业，以作为参照。

1.腾讯控股有限公司，33.9%

2.招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28.4%

3.中国工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25.0%

4.中国建设银行股份有限公司，23.7%

5.兴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22.3%

6.中国银行股份有限公司，21.5%

7.中国农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20.6%

8.交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17.5%

9.上海浦东发展银行股份有限公司，14.1%

10.中国民生银行股份有限公司，11.8%

（五）中国内地非金融企业销售利润率前十名

1.腾讯控股有限公司，33.9%

2.招商局集团有限公司，11.6%

3.中国移动通信集团有限公司，10.5%

4.中国海洋石油集团有限公司，10.3%

5.龙湖集团控股有限公司，9.7%

6.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9.4%

7.美的集团股份有限公司，8.5%

8.阿里巴巴集团控股有限公司，8.4%

9.紫金矿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7.4%

10.中国远洋海运集团有限公司，6.7%

其实，以上数据自己会说话。在此，我们先评论一下亏损企业。

亏损企业至少承认自己亏损，例如中国中化，数据显示其亏损率是十万分之一，应该不难把它调整为正的十万分之一，但是中国中化仍然选择了体现亏损，这是一种诚实的体现。

然后，我们看到，以上盈利率为万分之一到万分之八的企业有4家，千分之二到千分之九点九的企业有35家。

这样微弱盈利数据的真实性，不能不令人质疑。只有极少数企业可以采用大营收、低毛利率、快周转、严格风控的模式达到低销售利润率、较高资产回报率的状态，但如果销售利润率接近零，这一模式也难以为继。

我们再评论一下销售利润率较高的企业。显然营业收入高、销售利润率高的企业一般而言是好企业，尤其在同产业的比较之中。

在“世界500强”中，销售利润率超过20%的共有43家，中国内地企业有7家，占全球数量的17%，大大低于总占比27%。这7家企业除腾讯之外都是银行。

中国的金融企业盈利率很高，而非金融企业的盈利率偏低。数据显示，中国的非金融企业从第五名开始，销售利润率就低于10%。而全球非金融企业前10名的平均销售利润率是43.6%，最后一名是博通公司的销售利润率为34.6%，高于中国的第一名腾讯公司。

我们还注意到微软公司的销售利润率是36.7%，苹果公司是25.3%。但是在中国的“世界500强”制造业企业中，销售利润率最高的是宁德时代，只有9.4%。显然，中国企业在这个方面的提升空间很大。

最后，我们理所应当质疑中国这72家亏损、无利和微利企业追求“世界500强”的意义，鞭策它们真正强起来，并期待着它们明年的表现。事实上，这些企业除了浪得“世界500强”虚名之外，在聚光灯下会显露出很多弱点，未必是好事。

加强建设中国的世界一流产业领军企业

我们分析了“世界500强”整体效益较差的问题，那么，什么样的企业群体是优秀企业或世界一流企业？

我们认为，只有世界产业领军企业才是世界一流企业。

所谓产业领军企业，是进入产业前四名的企业，而非仅仅营收规模大的企业。例如在半导体设备产业，企业对标的世界冠军是荷兰的阿斯麦公司，其营业收入为209.75亿美元（2022年TTM），销售利润率为31.8%。

由于其营业收入没有达到最低门槛，因而没有进入“世界500强”榜单。而在“世界500强”名单中，有96家金融机构（54家银行、42家保险公司）、69家能源企业，我们认为，其中只有在产业中综合指标排名前四的企业才是产业领军企业，才是好企业，才有可能成为世界一流企业。

此外，除了在国民经济中承担特殊任务的企业之外，世界一流企业的主体应该是市场化、全球化、竞争性强的企业，尤其是上市公司。

我们的研究发现，在“世界500强”的133家中国内地企业中，上市公司的质量优于非上市公司。例如，上市公司的平均销售利润率是4.3%，非上市公司是1.9%，上市公司的平均净资产回报率是8.5%，非上市公司是6.5%。

我们在全球产业分类标准的158个四级产业遴选出的前四名共632家领军企业的平均销售利润率为17.0%，平均净资产回报率为14.8%，是“世界500强”的2.5倍和1.3倍。

尤其我们发现，在632家世界领军企业中，有201家企业的历史超过了百年，占了总数的32%，它们的所有指标平均值都高于632家世界领军企业。

与“世界500强”相比，它们的营收和净资产较低，利润相等，销售利润率与资产回报率则更高。例如，其净资产回报率为25.7%，是“世界500强”的2.2倍。

我们认为，这些企业才是既大、又强、还持久的标杆，是中国企业今后应当对标和学习的对象。

告别“世界500强”崇拜，并将其更名

“世界500强”真实的名称是“Fortune Global 500”，是美国《财富》杂志以营收指标排名的全球500家企业。在英文表达中，《财富》杂志自己没有说“强”字，也没有说“大”字，不知是谁先把中文译成了“强”，但现在《财富》杂志的年度中文发布都用了“强”的字眼。

实事求是，这个排行榜的中文应该译成“《财富》世界500”，或者至多可以意释为“《财富》世界500大”。何况，本文已经论证了“世界500强”企业整体上既不强也不优。

再者，当中国的GDP与美国的比值在60%～70%之间时，说中国的“世界500强”数量超过了美国，既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实际情况，还容易让社会造成错觉，误导公众，认为中国的企业已经强于美国了。

因此我们建议：

第一，应该将这个排行榜更名，回归真实，改为“《财富》世界500”或者“《财富》世界500大”，建议中国的各种媒体应该带头进行这样的更正，以正视听。

第二，无论什么性质的中国企业都不要再为了进入这个榜单而进行简单粗暴的拼凑式并购、不顾质量而片面追求营业收入规模。

第三，申报“《财富》世界500大”的企业，尤其是“集团公司”，应当向社会提供经过知名审计事务所审计的年度财务报告，以获取社会公众的基本信任。

第四，各级政府部门不应当再鼓励和奖励企业以拼凑的方式和低效益的面目进入这个榜单。

第五，各级政府部门和社会今后应当追求和扶持中国企业争取成为各个产业的世界领军企业，即以综合指标进入全球各个产业的前四名，尤其要鼓励和扶持制造业、战略新兴产业的企业进入世界领军企业的行列，进而成为全球公认的世界一流企业。

最后，让我们拭目以待，见证“世界500强”回归为“《财富》世界500大”，见证中国企业和中国社会从心态上和实际行动上告别对“世界500强”的崇拜，从片面地追求大，转而追求真正的强而优，从而推动中国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形成，推动中国经济的高质量发展。

（作者系清华大学全球产业研究院首席专家，北京大学教授）

第一财经获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