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倒于“烂场雨”，“像理财的保险”能否保护麦农利益

一场不期而至的连绵阴雨，正在让河南及其周边不少种植小麦的农民蒙受损失。

“地里（小麦）都发芽了。”5月30日上午，来自河南省南阳市的黄韬告诉第一财经，他和亲戚一起，在南阳承包了几百亩耕地种植小麦，如今，连日的大雨，已经造成地里90%以上的小麦发芽。

黄韬说，本来这段时间的小麦行情就不是很好，如今一发芽，就更卖不上价了。“（每一斤）过（一）块（钱）是不可能了。”

同样来自南阳市的郭斌也说，自己托管的200多亩地，有50多亩也出现了小麦出牙、发黑的现象。这意味着，自己一亩地至少得亏500块钱。

郭斌说，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这种“烂场雨”了。按照小麦的成长规律，从5月20日开始，南阳的小麦就开始进入成熟期，然后自南往北，小麦会逐步成熟。今年的这场“烂场雨”连绵不断时，正是南阳、信阳、驻马店等地的小麦渐次成熟收割之时，持续的阴雨，导致这些地区的一些麦田出现积水，小麦点片倒伏、发霉，部分地区已出现籽粒萌动和穗发芽现象，当地农民受损颇为严重。

小麦大面积受损，该如何止损？包括黄韬、郭斌等在内的不少农民，均寄望于已经实施多年的农业保险制度。

农业保险主要针对种植业、养殖业和林业。5月30日，第一财经记者从河南省农业农村厅获悉，中共河南省委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已经下发《关于配合做好2023年小麦保险理赔工作的通知》（下称“通知”）。《通知》明确，省财政厅已安排各农业保险承保机构全力做好小麦保险理赔。

不过，也有不少农民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之前的保险有点像理财产品，不管是否受灾受损都有相对固定的回报，但在定损时又采用“定点采样”，农民的损失并不能得到真实和充分的保障。因此，对于今年这样的灾害，他们具体的保险理赔金额表示担忧。

保险还是理财

来自信阳市的种粮大户黄江说，去年（2022年），自己承包了三百多亩地种植小麦，结果一场大水过来，全淹了。保险公司在最后定损时，赔了12000多块钱。“光包地、种植成本，算下来都已经20多万了。”

同样来自信阳的种粮户李俊也回忆说，2020年时，自己每亩地缴了5.8元的保费，到年底，自己每亩地收到了11.6元的赔偿；到2021年，自己每亩地的保费是7.8元，到年底，自己每亩地收到了15.6元的赔偿。

“基本上是每年我缴了多少保费，到年底，又双倍返给我多少保费。”李俊说，实际上，农业靠天收，这么些年，其中好几个年份，因为涝灾、旱灾，当年大部分庄稼绝收，也有时风调雨顺，庄稼迎来丰收，但无论丰收、歉收，自己每年收到的保费，似乎都没怎么变化过。

而李俊之前一直不知道的是，其向保险公司所缴纳的5.8元、7.8元，并非全部保费，而保险公司真正收到的保费，则分别为29元、39元。

根据《河南省农业保险保费补贴管理办法》，种植业政策性农业保险的保费，中央承担45%、省级承担25%、市县承担10%、农户仅需自缴20%。

一份由李俊提供的理赔报告单显示，2021年，李俊投保的49亩水稻，受损面积为4.9亩，损失率为31.9%；2020年，其投保的49亩水稻，受损面积为4.7亩，损失率为34.2%。而且，不仅是李俊，其他几十位与李俊同村的村民的损失率，也均与李俊一模一样，即2021年31.9%，2020年34.2%。

但李俊却在查看自己的理赔报告单后表示，自己的2020年、2021年理赔数据，与实际状况不符，“2020年是涝灾，我的40多亩水稻，被淹到近乎绝收的就有20多亩，”李俊说，但最终被确定为受损的，却是4.7亩。

不同的村民，不同的地块，为何最终的损失率却全部都是一模一样？随后，记者陪同李俊，找到了这家位于县城的保险公司营业部。该营业部李经理解释称，由于全县的投保农户多，投保面积太大，因此，他们这些年采取的定损模式，基本上都是“定点采样”，然后根据定点采样的数据，确定一个统一的损失率，并最终根据这个损失率确定每个农户的赔偿。

为何要采取“定点采样”的定损模式？李经理说，其所在营业部，每年承保的农业保险的耕地面积，有近十万亩。但营业部的工作人员，却不到十个人。在此情况下，针对每家农户都一对一定损、理赔，工作量太大。因此，他们针对单个农户，都是与其所在村委会统一对接农业保险的承保、理赔工作。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金融系教授、农村保险研究所所长庹国柱也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说，在农作物大面积发生灾害损失的情况下，保险公司不可能对单一的小农户一家一家定损，这既不可能，也做不到，因此，国家出台的农业保险条例中，也明确了抽样定损的操作规范。考虑到农业保险的专业性，保险公司一般会联合当地的统计部门、农调队，对划定区域，进行抽样、采集，最终确定一个定损比例。

而这，也正是导致李俊所言的“绝收20多亩，定损4.7亩”的原因，说是定损4.7亩，并不是真正定损的亩数是4.7亩，而是以整个参保面积40亩计算，乘以30%左右的定损比例后，得出的数据。

庹国柱说，其实，“定点采样”不仅存在于普通的中小农户，在对一些种植面积上千亩的种植大户进行定损时，也会采用类似模式。譬如，一个种植大户种植了1000亩小麦，其中受到灾害的有300亩，保险公司定损时，并不是只对其中的300亩定损，而是对其1000亩进行抽样定损，最终确定一个定损比例。

“因为参保时，本身就是以户为单位。”庹国柱说。

与李俊同村的李海军也说，其在2017年时，承包了1000多亩稻田，由于村里限制购买亩数，便私下找到保险公司，缴纳了1599.36元保费。当年，由于当年水稻大丰收，自己就没好意思去打保险公司的出险电话，结果，到了年底，自己的银行卡上，仍然收到了一笔3198.72元的保险理赔款。

随后，记者根据李海军提供的保单号码，查询到该保单的出险时间为2017年11月30日，但报案时间却是2017年12月1日。这意味着，一份没有报案的保单，最终却被保险公司理赔了。

原本该用于农业保障的农业保险，为何在一些区域却成为“理财”？

对此，庹国柱说，政策性农业保险虽属于财产保险，但又不同于一般的财产保险。我国政策性农业保险制度虽然已建立和运行十多年，为农业的现代化发展和乡村振兴提供了越来越强大的风险保障。但制度建设方面也存在不少亟需解决的问题。

对于上文提到的李海军等人遇到的保险赔付，庹国柱说，这是一种“协议赔付”，是应该给坚决反对的，因为它违背了保险的本质。

庹国柱说，由于农业保险的保费中，20%由农户缴纳，剩余80%保费分别由中央及省、市、县承担，进而导致一些区域的地方政府，对农业保险政策执行和业务经营的出现职责缺位、越位，这便影响了农险的健康运行和效能的释放。

庹国柱在其所著的《论地方政府在农业保险中的职责和权力》中也指出，其中一个问题便是，一些区域的地方政府，会利用权力在保险合同中加入非当事人意愿条款。如在一些地区试验的保险产品中，地方政府要求加入“保底赔付”的条款，即使不触发赔付，也必须给投保农户赔付。触发赔付之后，强行要求保险机构多赔。

另一个问题则是，一些区域的地方政府，甚至参与、干预农业保险的经营，特别是通过“协议赔付”，践踏保险合同的法律严肃性和公正性。有的地方，遇到小灾损失，要求保险公司多赔，遇到大灾损失，又同意保险公司少赔，使农业保险失去了本身的意义。

一直关注农业保险的农业科技从业者李鑫也说，农业保险变身“理财产品”背后，实际上是对政府所支持的80%保费的分配问题。以一个地块为1000亩的稻田为例，由农户自缴的保费为8744.8元，而由中央及地方财政补贴的保费则为34979元。换言之，在这个1000亩的稻田上，保险公司实际收到的保费，为43724元，即便将农户自缴的保费双倍返还，保险公司依然能有26234元的“毛利”。“你把这个‘毛利’的分配链理清楚了，农保变‘理财’的问题也就能逐渐解决了。”李鑫说。

如何理赔

今年，又是一些农户的受灾之年，保险公司将会如何理赔？

5月31日，一些来自河南省驻马店、信阳的农户也向第一财经反馈，这几天，下雨之后，已经有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开始主动打电话询问情况，商讨保险理赔事宜。

此前的2023年2月，河南省财政厅将小麦保险的保障水平由447元/亩提高到1000元/亩，同时指导各县市区加强政策宣传，引导广大农户自愿参保。截至2023年2月，全省小麦承保面积已接近5704万亩，其中：小麦完全成本保险5637万亩、小麦保险61.2万亩、小麦制种保险4.5万亩，为近550万户次农户提供风险保障567亿元。

上述《通知》称，各地要切实提高政治站位，高度重视小麦理赔工作，协调农业农村、粮食、气象等部门主动与财政部门和小麦保险承保机构对接，积极做好保险赔付的配合工作，切实发挥农业保险稳定器作用，保障小麦种植农户收益，确保国家惠农政策落到实处。

同时，还要全力提供技术支撑，组织小麦技术力量，为承保机构做好小麦受灾理赔的技术指导。

“鉴于河南省小麦普通保险和完全成本保险并存、赔付标准不尽相同，各地要密切关注2023年小麦保险工作开展情况，务必要在全力保障农民利益基础上，做好沟通解释工作。确保小麦保险理赔稳定有序。”《通知》称。

随后，河南省财政厅也针对农业保险理赔工作，印发《关于做好2023年小麦保险理赔工作的通知》，明确各级财政部门和农险承保机构要切实提高政治站位，增强紧迫感和使命感，认真履行工作职责，及时高效做好小麦保险理赔，确保受灾农户生产生活稳定。

同时，各级财政部门要按照农业保险保费补贴管理相关规定，及时将本级财政应负担的保费补贴资金足额拨付到位，积极支持农业保险承保机构开展赔付，保障小麦保险理赔工作顺利进行。

“要充分认识理赔工作的重要性，各级财政部门和承保机构要高度重视理赔工作，采取有效措施减损挽损，保障农户种粮收益，确保国家农业保险惠农政策落到实处。”河南省财政厅在该通知中称，各承保机构要调动更多人力物力，全力向受灾地区倾斜资源，第一时间赶往受灾一线，建立快速理赔绿色通道，提供多渠道报案途径，及时高效组织开展查勘、定损，确保科学、合理、公正核定损失。并制订赔偿方案，做到应赔尽赔，严禁惜赔、拒赔，及时将赔款支付到户，切实提高赔付效率，帮助农户尽快恢复生产。

对黄韬、郭斌这样的种粮户来说，这轮“烂场雨”让他们损失惨重，希望能够通过保险理赔挽回一些损失，但他们更关心理赔过程中的一些现实问题，比如定损是不是继续执行“定点采样”，是否以固定比率赔付，等等。

（文中农户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