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不熟》导演易小星：端出满汉全席还是一桌方便面

今年“五一档”，喜剧电影《人生路不熟》登上票房冠军。根据猫眼专业版，截至5月15日14时，该片票房达到8.37亿元。

《人生路不熟》的故事很简单，个性怯懦的准女婿（范丞丞饰）第一次面见准岳父（乔杉饰），一个是办公室社畜，一个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货车司机，两个年龄、职业与身份悬殊的男人碰到一起，本就极富戏剧性。两人历经风波与误解，制造诸多笑料，最终在有燃有泪的情绪中迎来合家欢结局。

“我擅长拍兄弟喜剧、兄弟情，翁婿关系是兄弟情的变种，天然自带喜感。”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该片导演易小星表示，翁婿关系在好莱坞叙事体系里已经相当成熟。

80后、90后观众熟悉的“叫兽”易小星，今年39岁。距离他第一部电影《万万没想到：西游篇》也过去9年，这部处女作依然让他不断反思。从播放量16亿的网剧《万万没想到》到电影《万万没想到：西游篇》，易小星明白了自己的长处与短板，也在摸索中认识到短视频与电影之间的鸿沟。

“短视频是情绪的调味包，电影就像一桌满汉全席，要做一桌子菜。”易小星坦言，从短视频转到大银幕，他的技法掌控是不足的，“我就是个做调味包、做速食快餐很厉害的人，能做的菜式很少。来快餐店和去餐厅吃满汉全席的客人，也是不一样的。”

他形容，当时电影《万万没想到：西游篇》上映两天，口碑下滑给他很大的挫败感。“有一部分人认可了我的诚意，差评其实代表一种失望，你可以做得更好。但你端出来的不是满汉全席，是20盘方便面，（观众）看你汗流浃背，有诚意，但也蛮可怜的。”

《万万没想到：西游篇》之后，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是继续待在舒适区，做短视频和网剧，“可能现在我就是MCN的老板，搞直播带货了”。另一条路，就是用自己的方法在电影圈待下去，“必须把原来的自己击碎，重新拼凑”。

他彻底跨出舒适区，选了后一条路。与此同时，易小星几乎从公众视野消失。他疯狂看电影，在一年半里以每天三四部的节奏提升自己的阅片量，“一个导演的阅片量至少要达到三四千部”。他找到“明星教头”刘天池学表演，打开自己，“假设自己是一个演员，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体系研究了一遍”。他到处去看线下演出，从脱口秀到漫才，“看他们为什么会让观众笑出声来”。

“有的人舍不得打碎自己。这个过程肯定会面临一些痛苦，我下定决心要把自己打碎，变成一个什么不懂的状态。”说到这些时，易小星心态放松，他说自己是一个不会借助外力的人，性格内向，不擅长社交，诸多看起来有些笨的办法，是属于他的导演之路，“我是非科班出身，做喜剧容易被喷，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易小星认为，在《人生路不熟》中，他放进了很多这些年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尤其在范丞丞饰演的主角万一帆身上，重叠了他个人的经历——易小星也喜欢二次元，有着朴素的正义感。他当过5年工程师，曾被领导指着鼻子骂，少年时被霸凌的情节，也是易小星真实的遭遇。

万一帆在剧中的成长与反抗，与易小星如出一辙。“映照我的经历，每次要反抗的时候，我不会推翻压迫我的圈子，而是会选择创造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当你离开那条路，冲进田野，会发现人生可能就是一片旷野。”

《人生路不熟》的票房出色，却不会对易小星造成多大影响，“我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唯一的好处是，下一部电影的预算会多一些，但（创作）还是会遭遇类似的苦，仍然会头痛、不爽，彻夜难眠。”

新片上映前，他已经走出了过去纠结的心态。他曾担心票房和口碑，担心别人怎么看自己。但这一次，他放松面对任何结果，“成不成，自有天意，是注定的。你没法决定结果，不如享受当下”。

易小星认为，好的电影不仅是讲好一个故事，也是传递一种价值观，“比如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不讲故事，就像一首散文诗。有时候导演不仅仅是一个讲述者，能充分调动起观众情绪的电影，也是成功的。”

他的目光早已放在下一部电影上，以三年为一个周期，他希望2026年是自己第四部电影面世的时候，“我在类型片上做得还算不错，但技法上还略显幼稚。希望下一部电影会有一个大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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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易小星：电影可以很包容，从游戏、漫画和短视频里面取经

第一财经：《人生路不熟》有很多元素，公路片、喜剧、翁婿关系，尤其“新女婿见未来岳父”已经被拍过很多电影，如何把一个旧的故事包装为一部喜剧电影？

易小星：其实做这部电影的灵感，来自一次开车驶过跨海大桥，我隐约有一种“公路就是人生”的感觉，想拍一个公路片，想把过去的情绪和人生的感悟放进去。

中国拍公路片不像是美国，美国是公路上的国家，这几年兴起自驾游、房车旅行，但是很西化的（生活方式），还是少数，不够接地气。

我想拍中国的人情世故。当时看了很多卡车司机的故事，发现这个人群很庞大，中国有3000多万卡车司机，他们闲暇时候会带着家人去旅行，卡车就像是移动的家庭。我们采访了几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卡车司机，找他们的共同之处和个性，也看了一些新闻以及纪录片《颠簸货运路》。包括电影里卡车司机围堵油耗子，都有真实的新闻原型。

考虑人物关系的时候，我想的不但是翁婿关系，也是“秀才遇到兵”的组合。

秀才的人设就像办公室的社畜，程序员只跟电脑打交道，本分单纯，没有坏心眼，逻辑清楚，认死理。

卡车司机则像是古代的江湖豪侠，讲义气、浪漫，行事方式简单粗暴，风餐露宿。公路上就是小江湖，卡车司机常常遇到灰色地带的事情。这两个人组合在一起，就有化学反应，有激烈的人物冲突，构成戏剧冲突。

第一财经：从你的电影处女作《万万没想到：西游篇》的奇幻，到《沐浴之王》的日本漫才感，再到《人生路不熟》贴近生活、更多启用喜剧演员，有观众评论这部电影“有生活气息、解压”。回溯这几部电影的轨迹，对你个人来说，是怎样的变化过程？

易小星：三部喜剧的轨迹是越来越写实，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始终在做兄弟情。所以人家说，一个导演一辈子是在拍一部电影。

《万万没想到：西游篇》是纯神话事件，是关于王大锤和孙悟空的，有欠缺。第二部吸取教训，想落地一点，虽然失忆是一个很老套的设定。

在我没有摸清电影规律之前，会用套路来装我的酒，才能确定能不能卖出去。《沐浴之王》让我大概了解了喜剧创作的规律，虽然电影感还是欠缺，但对现实里的某个人群更加关注了，喜剧与现实也有更好的融合。

第一财经：你在喜剧领域深耕多年，喜剧短视频与喜剧电影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易小星：短视频跟电影的区别很大，完全是另一个东西。就像厨师做菜一样，讲的是食材、烹饪火候，这是本质的规律，但执行细节有很多不一样。

短视频节奏很快，迅速进入事件和冲突中。电影是一个时间的倒影，无论是动作片、悬疑片还是喜剧片，都必须要有文学性，人物要有厚度，有多面性。电影里最好的人物，都是很立体、复杂多面的，才能交织出命运的厚度。

短视频就像制作情绪的调味包，电影就像做一桌满汉全席。电影可以很包容，从游戏、漫画和短视频里面取经，取一包浓烈的调味包。

第一财经：短视频《万万没想到》的爆火，并没有带来大电影的成功，这几年陆续拍几部电影，你找到原因了吗？

易小星：第一部电影的挫败感，就是技法掌控不足。我是一个做速食快餐很厉害的人，能做的菜式很少，很难去做一桌满汉全席。

《万万没想到：西游篇》最后的票房跟我预期的差不多，但口碑没想到到那个程度。有一部分人认可了我的诚意，人家看你汗流浃背地端出来的20盘方便面，也蛮可怜的。网友的差评，其实是一种失望，就是说，你可以做得更好。

那之后，我想了很多，要不要继续拍电影？小屏幕如何转换到电影？顾客不一样，观看场景不一样，我得知道电影面对的是什么顾客。到了《沐浴之王》，我知道怎么做菜了，剩下的就是怎么让手艺更加精进。

新导演拍电影，第一部确保不赔钱很重要，就是因为没赔钱，才有了第二部、第三部。

第一财经：你曾说，“我想象中最差的结果，无非是被评价为，有诚意，没灵气。”灵气是一位喜剧创作者最重要的核心吗？

易小星：灵气比较玄妙。有时你看一个人写的东西，都是对的，但看不到其他的可能，就觉得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灵气。

有一位编剧说过一句话，“野路子就是正路子，正路子都是死路。”灵气就像是基因变异，人类如果没有产生变异，是不可能进化成今天的样子。灵气有时候体现出来的，可能就是一种错误，一种不太能看到的创作方法，不那么循规蹈矩。灵气的闪现就像是整体框架对的情况下，出现的一点点的变异和偏差，这就是进化的灵气。

以前我们看电影学院的教材，是不可以越轴的，但现在很多电影都在越轴。法国新浪潮之前，电影不可以跳剪，但现在跳切剪辑就是一种技巧。由一个错误产生的进化，很微妙。

电影是掌握观众情绪的艺术，导演要知道哪些灵气是好的。现在我回过头看，《万万没想到：西游篇》还是有灵气的。对笑点、喜剧包袱的设计，有点傻，有点不太对的节奏，反而是有新意的。做的不对的地方可能是拼凑感，风格不搭，节奏不太舒服。

第一财经：喜剧电影在中国电影市场上的票房始终有一定保证，也是年轻观众的最强刚需。做了那么多年喜剧创作，你怎么理解喜剧？很多观众说，看《人生路不熟》笑了全场，没想到最后的婚礼现场会感触流泪。

易小星：严格意义上说，不管世界任何国家地区，喜剧创作一直是稀缺的。我们每年能看到好多喜剧，但大卖的不多。

我一直讲，喜剧的内核是好笑，喜剧电影的内核是悲剧。我倒不觉得电影最后的温情点是悲剧，那是情感的触动，不是悲剧。

悲剧有两种，一种是人的肉体和灵魂都死了，一片荒芜。另一种，人还活着，希望死了。这是莎士比亚式的悲剧。

《人生路不熟》里，我有意识地做了悲剧式的结尾。老丈人最后说了一句，你啊，还是太年轻了。我很笃定，你还是会被社会磨平棱角。

翁婿两个人物，其实是一个人的两个生命阶段。老丈人看到女婿那么勇敢，但他知道，创业很可能会失败，最终变成跟老丈人一样的人。

第一财经：你是悲观主义者吗？

易小星：我属于战略上的悲观主义，战术上的乐观主义。你不知道人生的结果会是怎样，是不是能留下什么东西。人注定是被遗忘的。

人生就像一部公路片，你知道迟早到那儿，迟早是要停的，那在路途中就享受快乐。人生能想起的瞬间，都是大悲大喜，而不是无关紧要的日常，就多为自己创造快乐的时刻。

我获得快乐的时刻是打游戏四杀五杀，还有某个参透人生、醍醐灌顶的时刻，就不再执着，不跟自己纠结了。

就像票房和口碑，你没法决定结果，不如享受当下，结果并不会对你的生活有任何改变。

我不把自己定义为喜剧导演，只是爱拍喜剧而已。趁着你现在还有一点幽默感，做好今天的事情，人总是会从有趣变无趣，等将来变成老炮了，我再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