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课”教授梁永安：电影中有当代人的深层焦虑

梁永安背着双肩包，戴着鸭舌帽，脖子上挂一台单反相机，刚出现在北京图书市集，就被眼尖的年轻读者发现。

“真的是梁老师？我是您最早的B站粉丝！”几位年轻人冲过来，从包里掏出刚买的《梁永安的电影课》《梁永安：爱情这门课，你可别挂科！》，撕开新书塑膜，索要签名并合影。这位复旦中文系教授就像面对自己的学生那样，和蔼腼腆地一一满足需求。

梁永安69岁了，依然喜欢跟年轻人交流。2020年底，他在B站发布了一系列视频，迅速火出圈。这位“网红教授”目前在B站拥有114万粉丝、抖音21万粉丝、小宇宙播客11.7万粉丝。

他在网络上谈论的话题极为宽泛，包括“90后和00后是历史上最不适合结婚的一代”“为什么脱单那么难？”“该不该裸辞”“当代年轻人为什么越来越不敢爱”“工作为啥那么苦”“读研真相是什么”“二本生出路何在”等年轻人关注的议题。这些话题，多数来自他在复旦与一代代学生交流后的思考。

他是复旦“最受欢迎的老师”。“有些人觉得该有师道尊严。但我觉得，学生就是同学，我们只是前后进校。”梁永安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松弛而自然。学生把他视为朋友，能聊学术，也能谈心。有时梁永安坐在办公室，学生来敲门，笑嘻嘻溜进来，只为在老师这儿寻一点吃的。有时毕业生离校，碰到工作、生活甚至婚恋上的疑问，也会找他诉说。他耐心倾听年轻人的真实内心，站在他们的立场去共情，平等地与他们交流。

梁永安说，当代中国社会如同一个“三明治”式的结构，从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到后工业文明社会，叠加成一个复杂而多元的社会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90后、00后是现代社会的第一代人，拥有父辈所没有的眼界与机遇。他相信，如果年轻人挣脱日常生活的细碎和桎梏，穿透“三明治”的时代，拥有更开阔自由的视野，将是大有可为的一代人。

但这一代人也有诸多苦恼。他们在社会的巨变和转型之间，与父辈的思考和生活方式都拉开了距离，他们自由而孤独地寻找自我支点和内在生命，这让梁永安发出“每个年轻人内心深处都是一个战场”的感叹。

身为复旦中文系教授，文学是梁永安的研究方向，而电影则是他认为“当代世界最有穿透力的文化产品，直接推动人类从书写文化到视觉文化的大规模转变”。在他广受欢迎的“爱情课”里，文学与电影的叙事总是如影相随。

刚出版的《梁永安的电影课》，来自他2000年在复旦开设的课程“从小说到电影”，在20多年里，他不间断地在课堂上与学生讨论小说与电影之间的创造性转换。2018年开始，他又受“悦悦图书”之邀，在复旦旁边的志达书店开设电影讲座，持续40多次。

他对文学和电影的研究，随着时代而更迭。他认为，“当代人的深层焦虑都投射到了电影中”，电影就像酵母一样，在一个漂浮、混杂的时代，将人的内在情感、情绪和感受发酵出来。

《梁永安的电影课》收录了他10部电影讲座的讲稿。事实上，他讲述的并不只是电影，也包含文学文本、作家与导演身处的时代、历史与现实。在电影的框架下，他所讲述和关心的，依然是大时代下普通人的命运，跟现代人的深层焦虑有诸多对照。

他所选择的电影，包括《苔丝》《傲慢与偏见》《小妇人》《细雪》《走出非洲》，均是关于女性在不同时代和社会巨变之下，如何从庸常的价值观中挣脱出来，选择自己的爱、理想与生活。其中既有心有不甘的悲剧，也有从容蜕变，梁永安总是能从不同的文学叙事中，解读出女性如何打开自我的过程。

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梁永安回忆起他在云南高黎贡山的知青岁月。那时他高中刚毕业，去到贫苦的傣族村寨，每天在三亩地的菜园里耕种，砍柴、养猪、扛稻谷，什么都做。从一开始的抗拒和不情愿，到逐渐熟悉并喜欢上这片土地。

他记得当地气候炎热，不适合白天耕种，只能趁夜里从河里打水来灌溉菜园，“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直到吃到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第一口番茄，那种香甜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时候我意识到，人一辈子，身份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你的生活跟你的劳动要对称。人这一生就是要寻找到劳动的感受，而不仅仅是寻找一份光鲜的工作。”

梁永安在拖拉机厂当工人时，自学复习，在恢复高考后成了第一批大学生，被复旦大学录取，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在国内，像梁永安这一代的知识分子，有些已经跻身精英阶层。但对梁永安来说，他的目光始终在大众身上，他渴望探索当代人的精神世界，关注普通人在这个时代的微妙变化。他在日本神户外国语大学、美国波士顿大学、日本冈山大学和韩国梨花女子大学等院校任客座教授，也带着他的相机，走遍国内的山川湖海，与农民、牧师、小贩、渔民对话，记录下变革时代下的丰富人群。

“我喜欢有大地情怀和平民精神的人。”梁永安说起已故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钟扬，那是他敬重的植物学家，一生不为名利，十多年里在西藏跋涉50多万公里，只为采集、保护上千种植物种子。也因为这一点，梁永安选择与今天的年轻人站在一起，打破年龄和身份的局限，彼此之间没有鸿沟，因为他相信，“精神不分年龄，永远是年轻的”。

在梁永安的视频中，弹幕里总能看到年轻人被理解、被抚慰的共鸣和感叹。播放量达到679万的一期《为什么我说90后00后是历史上最不适合结婚的一代？》中，网友发布了2.9万条评论，其中有一位年轻人说，“梁老师的课总能让我在生活的黑暗中看见微光。”

对话梁永安：现代女性要适应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

第一财经：“从小说到电影”这门课讲了20多年，《梁永安的电影课》只选择了十部电影。在挑选电影课时，你有什么选择标准吗？

梁永安：开这堂课的时候，第一部选的是《法国中尉的女人》。这部电影的背景是在19世纪维多利亚时期，大英帝国蒸蒸日上的时代。但那个时代患精神病的人数猛增，社会很压抑，内在充满了禁锢和对于人的自由的漠视。女主角莎拉受了一点教育，有些欲望，想过得更自由，但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既不能去做产业工人，也没有很高的才华，不能迅速获得社会承认，个体又想反抗这个时代。

其实从人类历史来看，大多数时候，我们会遇到的问题，就是我们是否甘于在灰蒙蒙里面去度过一生，你会遇到大量的难以诉说的孤独、焦虑、苍茫等等。我选择小说改编的电影，大部分是选择中国当下社会的人们往前走的时候会遇到的困境、遇到的难题，所以那些没有太深的人文要素、社会要素的娱乐片就选得很少。

第一财经：你选择的电影中，有相当一部分关注女性命运的主题。这些女性在时代的浪潮中寻找自我，她们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女性榜样？

梁永安：是的，这也是我选择电影所考虑的一个要素，其实也是给现代女性在现代世界打开的过程中（有一个榜样）——她应该有什么样的精神，有什么样的价值追求。

《苔丝》放在全书第一部，这部影片背景也处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黄金时代，在工业革命的背景下，这里积累了深厚的英国传统，一种乡村文化的气质。苔丝特别善良，特别自然。在传统年代，女孩靠朴素劳动建立起自己的简单生活，但苔丝又遭遇到形形色色的复杂。在传统社会，你出嫁了，含辛茹苦当好贤妻良母，很简单。但现代社会是动荡、多样、变化的，靠善良、付出，实际上丧失的是自己的幸福，也丧失了自己命运里原来具有的一些可能性。

《呼啸山庄》的情况又不一样。女孩出嫁，就会想要再高一点点，会从资产的基点出发选择婚姻。现代社会里面，人的分裂性就在这里，受的教育里有很多自由主义的东西，也有灵魂的转型，但现实中又有财富和社会等级问题，身心之间有这种割裂、复杂的纠结，有时候像天堑一样，跨不过去。

我们今天的年轻人，内心情感的丰富度是超过以前的，但面临的生存压力也是空前的，在两难之间，就会遇到困境。

第一财经：你曾说，现代女性要适应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

梁永安：对，是这样的。男人如果挡在女性的面前，可能会让女性丧失看世界的方向和眼光。

在圣经叙事里，女人是个不完整的男人。在传统社会，女性的生活非常有限，男人就是女人的命运，中国传统老话说，“嫁汉、生娃、吃饭”，女人被称为“贱内”，就是锁在一个小范围里面。

过去，全世界98%的女性一生的轨迹都是从父母家走出去，嫁到丈夫家，中间没有“社会”。女性在历史上是一个漂流者，没有自己的历史之根。如果想要没有男人也过得精彩，基本上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到修道院。

哪怕到19世纪，美国女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写《小妇人》的时候，书中写的女人是个独立的个体，没有男人，就自己搞创作。后来出版商跟她讲，你写得再好也不能出版，因为没人买。当时大家希望看到的是什么？就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结婚，要么死亡。

再后来的社会就不一样了，一些秘书工作、文字工作，出纳会计、小学教育这些精细的事情，即使是在男女报酬不一样的恶劣条件下，女性终究获得了自己小小的呼吸（空间），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世界。

波伏娃写《第二性》的时候，写出了现代女性很大的困境。第一种选择是，女性跟强大的男性做交换，归顺、服从，依靠男人提供安全和可持续的平稳生活。第二个选择是，不要男人，独立承担往前走的所有风险和艰难。如果自己承担，无论是精神、情感、经济和社会方方面面，现代女性都会面临非常大的压力。

第一财经：理想中的现代社会以及婚姻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

梁永安：我理想中的现代社会应该是双螺旋社会。男性与女性之间有精神呼吸和互动，有真正往前发展的未来。

很多人结婚以后，女性的精神不发展，男性也发展不起来，不能在精神上互相推动，失去内在的生长力。为什么很多人说，结婚以后，慢慢地爱情变亲情，其实是这里面失去了这个东西，彼此欣赏的余地没有了。

今天中国转型社会，一定要有一个特别踏实的假设：假设这辈子，我找不到一个好的恋人，我就要铁了心，一个人好好地去生活，要寻找自己的支点。只有这样，现代女性把自己的爱投射到事业和自己的创造物里面去，戏剧、绘画、音乐、小说、电影，我在职场里做到特别好，与此同时，在不断的增长里面看到美，把热爱和激情都释放出来。

（你会思考）除了职场，我热爱做什么，渗透进去，做出一些表达。这样一个人就会显得很从容，不停成长。恰好也是这种情况下，最容易谈恋爱，因为当你关注自我，在共同的热爱里面，会发现彼此之间建立起这种生命的光照。

第一财经：你一直在说“爱”对于当代年轻人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勇气，是我们选择和改变自己，乃至于改变周围、改变世界的一种能力。

梁永安：世界分成好几个层面，有全球化世界，有国家层面，也有城市以及你自己的价值点。在整个大变动时代，外在的一切不停变化，人内心深处的不确定感是非常强烈的，所以这时候如果有一份两个人的深情厚谊，你的生活就获得了一个特别好的连续性。

不管外面惊涛骇浪，不管是悲是喜，你知道自己还是有一个非常温暖的两人世界或三人世界，这时候你的生命感就温馨多了。男女之间有这样的对流性，才能互相滋养。

《梁永安的电影课》

梁永安 著

东方出版中心 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