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克·贝松谈《狗神》：无条件的爱，是狗和人的最大区别

数年前，法国导演吕克·贝松读到一则报道：一个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扔到狗圈里生活了四年。“这个男孩是如何活下来的？离开牢笼之后，会成为怎样的人？他会成为一个恐怖分子吗？还是会成为圣徒？”这些问题在他心中盘旋许久，召唤他写下《狗神》的故事。

今年，《狗神》入围了第8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于10月中旬来到平遥国际电影展进行了中国首映。影展放映现场，千余名观众的热情和掌声，令这位64岁的导演留下热泪。这也是继《星际特工：千星之城》后六年，吕克·贝松再度来到中国为新片宣传。12月15日，《狗神》正式在中国院线公映。

近日，在上海影城的《狗神》首映礼上，一支短片对吕克·贝松近四十年的导演生涯做了回眸：莱昂、玛蒂尔达、莉露、露西、安娜……那些在影迷心中留下深刻印记的形象次第登场，越过数十年的时光，在大银幕上显影。早在DVD时代，吕克·贝松就通过《碧海蓝天》《这个杀手不太冷》《第五元素》等影片被影迷所熟知，在中国，他拥有大量忠实粉丝。多年来，他为类型片注入法式情调，给观众带来独具一格的视听体验：自由，浪漫，不乏趣味性。

《狗神》的风格会让人联想起吕克·贝松的早期电影，比如《地下铁》或者《这个杀手不太冷》，它们简单、纯真，有一些惊悚和黑色元素。三十年前，吕克·贝松借莱昂之口对“人生总是这么艰难吗，还是只有童年如此？”这一问题给出“一直如此”的答案，这一次，他通过《狗神》重申了这一点：人生不仅艰难，而且痛苦。影片上映之前，吕克·贝松接受了第一财经专访，聊了新片创作过程中的发现和思考。

“今天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难，每个人生活中或多或少都会经历痛苦，可能是失去很重要的人，也可能是丢掉工作。”在吕克·贝松看来，现代社会中，一个人必须面对的重要课题就是如何处理痛苦。在《狗神》中，他塑造了一个命运格外悲惨，身心格外痛苦的人。

《狗神》的主人公道格是一个和狗生活在一起的人，他是数十只流浪狗的庇护者，流浪狗也是他最忠诚的守护者。童年时的道格承受着父亲和哥哥的长期霸凌，母亲因不堪暴力离家出走，他被父亲扔进狗笼之后，自此和狗相依为命。在一次为保护小狗与父亲产生的激烈冲突中，道格被子弹击中脊柱，落下终身残疾。陷在道格身体里的子弹让他每走一步，都更靠近死亡。

可以说，道格是不幸的人群中更不幸的一个。回到最开始困扰吕克·贝松的问题，这样一个备受凌虐的人，“他会成为一头野兽，还是一个天使？”影片给出了吕克·贝松式的答案：爱和艺术让他得救，也让他向善。

影片一开始，道格以以变装形象登场，他浓妆艳抹，遍体鳞伤。他的住所尸体横陈，一片狼藉。作为罪案嫌疑人，他受到了指控。这是一个神秘、黑暗，甚至令人恐惧的开场。之后，相似的遭遇，令道格向心理医生敞开心扉，悲剧的命运被慢慢揭开，在他痛苦的一生中，充满了虐待、欺骗和背叛。伤害他的人，或暴戾或贪婪，与他朝夕相处的狗理解他，给予他无尽的慰藉。道格保留着人之初的纯净，并试图向比他处境更坏的人伸出援手。

“哪里有不幸，哪里就有上帝派来的狗。”影片开篇引用了法国诗人拉马丁的诗句，又多次借道格之口赞颂狗的美德，狗是影片毋庸置疑的亮点之一。影片共有124只狗参与演出，涵盖了牧羊犬、柯基、杜宾等各种犬类。它们的加入赋予影片童话般的奇幻色彩，一些被摄影机捕捉到的狗的行为和神态，令这部底色忧伤的电影在某些时刻显得幽默诙谐。它们守护着坐在轮椅上的道格，承担了一个失序环境中的理想角色：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在吕克·贝松过往影片中，人物往往占据着重要位置，《狗神》无疑是一个由角色驱动的电影。如果没有道格饰演者卡莱伯·兰德里·琼斯的出色演绎，影片的品质可能会折损许多。在路演现场，吕克·贝松总会不遗余力地赞美这位低调腼腆的演员。此前，卡莱伯在《三块广告牌》中的少许戏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2021年他凭借《内特拉姆》中的出色表演拿下戛纳影帝，在《狗神》中，他再次贡献了诸多高光时刻。

一个敏感又强悍，脆弱又坚忍，备受践踏却依旧保有尊严的复杂人物，经由卡莱伯的演绎绽放出非凡的银幕魅力。当他在画面中出现，人们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跟随，进而被他细腻的表演所打动。

在吕克·贝松看来，卡莱伯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演员，是他合作过的演员当中最优秀的一个，而《狗神》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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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吕克·贝松：爱、友谊和勇气比金钱更重要

第一财经：道格来自一个充满暴力的原生家庭，人生中多次遭遇不公正的对待，他的处境是否折射着你对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暴力和伤害的反思？

吕克·贝松：影片里有一句台词，你并不是天生就是罪犯，而是在特定环境或者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才成为了罪犯。如果给孩子提供一个健康有爱的成长环境，我想他永远不会成为坏人。但这与贫富无关，无论什么阶层，伤痛在都会存在。我见过很多富豪的孩子活得很糟糕，也见过贫穷家庭的孩子生活很幸福。

我们的生活中的确存在恃强凌弱的现象，人性使然。比如在打斗过程中，有人摔倒了，可能会有五十个人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在他倒地之前，这些人是不会来的；当一个人陷入困境，就会有很多人冲上来落井下石。比如影片中的保险员，他利用道格残疾的弱点，贪婪地想把财富占为己有，在商业社会中也是一样，如果一家公司经营不善濒临倒闭，那么其他与之竞争的公司都在等它下行，伺机以低廉的价格收获巨大利益，蚕食掉它的市场份额。

第一财经：你提到《狗神》是关于痛苦的故事，一个活得格外痛苦的人最后选择做个好人，你此前的作品也有过类似表达，在你看来，是否爱和良知对人类而言很重要？

吕克·贝松：每个人都经历过痛苦，了解痛苦，人在处理痛苦的时候，会有不同的选择。有的人在受到伤害之后选择报复，变成一个更黑暗的人，自己不痛快，也不希望别人过得痛快。比如道格的父亲，他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伤痛，但这些伤痛让他变得憎恶生活，伤害至亲。有的人生活非常坎坷，但正因为他知道不幸的感受是怎样的，所以他希望别人不要重蹈覆辙，尽可能帮助他人，道格是这样的人。无论你处在怎样的境遇之中，做个好人一定是更好的选择。在今天的世界，我认为传递这些信息是重要的。

第一财经：影片里道格和狗狗合作偷盗，在道格看来，这种行为是一种“财富的再分配”。关于贫富差距，你怎么看？

吕克·贝松：我并不是反对富人，社会的运行方式让最富有的人和最贫穷的人之间差距越来越大，这是行不通的。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呢？我认为是大家把金钱和资源放在了首位。在电影里，道格一直说，原来这一切还是为了钱。人类之间的很多冲突都是源自对金钱和资源的争夺，看上去这些就是最大的价值，但根本不是这样。爱、友谊和勇气，还有很多东西远比钱更重要。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并不是被金钱拯救的，而是被勇气、善良和爱所拯救。

第一财经：在影片中的诸多时刻，道格都以变装形象出现，为什么会如此设定？

吕克·贝松：道格不喜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电影里，他少年时爱慕的演员告诉他，如果不喜欢自己，就试着扮演他人。道格唯一感到快乐的时刻就是他扮演其他人的时刻。他可以成为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任意角色，哈姆雷特、麦克白或者是一棵树，在变装酒吧，他可以装扮成伊迪丝·琵雅芙或者玛琳·黛德丽的样子唱歌。对他来说，扮演谁都不重要，是男是女也不重要，只要能够忘记自己，哪怕只有两三分钟的时间让他完全沉浸在角色之中，他都会非常高兴。

第一财经：你的早期影片《碧海蓝天》描摹过人与海洋以及海豚之间的情感，这一次拍人与狗的相互陪伴，对于自然和动物，你是否抱有特殊感情？

吕克·贝松：如果一个人对动物没有爱，反而是很奇怪的。自然界是一个循环系统，动物就在其中，而人类非常傲慢，他们总是把自己排除在自然循环之外，我认为这是一种损失。当你和与海洋、森林接触的时候，会感觉放松和舒适，那是因为你回到了自然的循环之中，动物们的存在提醒着你，你本就处于自然之中。

第一财经：影片里道格多次赞美狗的品德，他说“越了解人类，就越爱我的狗”。你是否也认同他的看法？

吕克·贝松：以人类的眼光去看，狗狗的情感和奉献是不可思议的。比如有时候你只是离开了房间两三分钟，再回来的时候，狗狗就会特别开心；孩子生病了，狗狗会在家陪着他们一整天。道格得到了拯救，是因为狗狗给了他需要的爱——纯粹而真挚的爱。道格说，当狗狗对你说爱的时候，他们从不撒谎。

狗的爱是无条件的，但人类之爱是有条件的。人类是爱和恨的综合体，你可能会疯狂地爱一个人，五年之后恨得不行，甚至大打出手。人性非常复杂，越是深入社会，越变得自私，为了财富甚至可以抛弃家人。人类最关心永远还是自己，我认为这是危险的。

第一财经：无论是道格，还是你此前影片中的主人公，你似乎更偏爱塑造生活在社会主流之外的人？

吕克·贝松：在《狗神》里，心理医生、变装秀演员，以及狗狗，他们和道格一样经历过伤痛，一样的与众不同，作为社会主流之外的弱势群体，他们能够识别彼此，相互理解。我所有影片的主角可能都和主流人群不太一样，他们并不是作为主流的对立存在，而是总在边缘生存，我的确喜欢表现这类人与众不同的命运。

第一财经：有评论认为你的影片兼顾商业与艺术，这方面有哪些经验可以分享？

吕克·贝松：人们尝试在商业和艺术上实现平衡，其实这种思维方式是不正确的。一部电影从筹备到上映需要三四年时间，没有人知道四年之后的观众想要看什么。所以，就诚实一些，不要撒谎，拍你真正感受到的东西，这样你就会有更多机会找到属于你的观众。如果你的真诚打动了观众，就有望在市场上受到欢迎。实际上，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职业导演，我认为我是一个画家，我没有办法为那些有商业规划的大型制片厂拍电影，我只想自由地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