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领域迎来“雷霆反腐”，医改重点在于建立长效机制

近期某医院要求诺华公司开除医药代表的事件，令7月下旬开始的这场医药领域反腐行动再次吸引各界的视线。

随着事件持续发酵，“带金销售”“销售回扣”走上风口浪尖。一段时间以来，多场医药学术会议宣布延期，超百名医院院长、书记被查。受医药反腐风暴影响，A股医药板块8月纷纷走低，中证医药指数年内跌幅达11.38%，板块逾百只个股股价下跌超过20%。

“这次反腐阵势很大，各地医疗系统都紧张起来，开始了自查自纠。”一位市级卫健委的负责人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

接受第一财经采访的专家和业内人士均表示，这是一场力度空前的医药领域反腐行动，其背后的原因是近年来医药腐败呈现蔓延扩散和隐秘之势，医药腐败已经成为医疗费用快速上涨的重要推手之一。雷霆之势的医疗反腐，短期内对医药行业的冲击会很大，但从长期来看，对净化医药行业生态、控制医疗交易成本和降低道德风险都是有利的。

医疗领域迎来“雷霆反腐”

自2019年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十九届三中全会中指出“开展民生领域专项整治”后，医疗腐败一直都是相关部门重点关注的领域，近年来已经推出了多种较为有效的举措，国家卫健委明确提出对医疗腐败“零容忍”，中纪委也要求持续整治医药购销领域腐败，国家医保局与公安部门联手加大基金监管的力度，多次进行飞行检查等。

7月21日，国家卫健委等十部门联合召开的医药反腐整治会议拉开了新一轮医疗反腐行动的大幕。这场视频会议部署开展为期1年的全国医药领域腐败问题集中整治工作。

7月28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召开动员会，部署纪检监察机关配合开展全国医药领域腐败问题集中整治，明确要求“坚持受贿行贿一起查，集中力量查处一批医药领域腐败案件”，要对整个医疗行业形成声势震慑。

接下来的十天，多地多部门迅速跟进。

8月1日，国家医保局正式启动今年的飞行检查，计划在2023年8月~2023年12月期间实现对全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全覆盖检查。

其中，海南公布了医药领域腐败问题集中整治举报电话；广东13部门联合发文，强调纠正医药购销领域和医疗服务中不正之风。

8月7日，上海市卫健委、市公安局等十三部门联合发布通知，要求各医疗机构重点围绕高值耗材、整治“红包”、回扣、医德医风教育等三个专项行动内容，于今年10月底前完成自查自纠工作。

8月8日，上海市药品监管局、上海市市场监管局等五部门对外发布了《上海市药品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衔接工作实施细则》，以加大对药品领域违法犯罪行为的打击力度，严防严管严控药品安全风险，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用药用械用妆安全。

东南大学医疗保险和社会保障研究中心主任张晓对第一财经表示，此次医疗领域反腐是一次问题导向的改革，以中纪委为主导，强化党的领导规范行业行风，加强监管，特别是涉及有利益输送的问题。

“这次医疗反腐是一项治本的改革，是降低我国医疗总费用的另一个举措，这几年医保飞行检查暴露出来的问题太多了，我们必须净化医疗行业的生态，才能保证它正常地运行。”张晓说。

医疗费用的快速增长是医保基金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医药购销等领域广泛存在的腐败行为也是医疗费用上涨的原因之一。近年来，国家医保局通过集采、药品目录谈判、医保支付方式改革等多项措施来节流增效，此次国家多部委重拳出击医疗腐败，也是从根源上来降低医疗费用的支出。

医疗战略咨询公司LatitudeHealth创始人赵衡表示，2022年，职工医保的收入增速只有8.6%，除了2020年之外，这是过去十年来首次跌入个位数。从2023年1~5月的医保基金的收支数据来看，支出增速同比增长23.3%，远高于收入增速8.2%。

医改专家徐毓才对第一财经表示，医药是重要的民生领域，医药领域的反腐与老百姓的利益密切相关。十多年来医药反腐一直在进行，但腐败问题依然在，而且呈现扩散蔓延和隐秘趋势，动不动还爆出大雷。根本原因是过去重点关注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没有形成全链条、全领域、全覆盖，也没有做到行贿、受贿一起查。

“这次医疗反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今年打击骗保和医保支付制度改革以及疫情之后医疗机构运营困难面扩大，医药企业经营更加困难，在这种背景下，腐败风险可能加大。”徐毓才说。

医生讲课费成为清算重点

赵衡对第一财经表示，医疗反腐此前就有部署，但此次力度空前，医保局的监管尤其是飞检已经比较成熟，这次主要集中在之前比较模糊的讲课费等领域。

医生讲课费正成为医药领域反腐清算的一个重点。

据第一财经了解，目前，有一些医院要求医生上缴为企业站台讲课，收受讲课费、培训费、研讨费等不合理取酬。与此同时，也有地区要求举报医药生产经营企业假借咨询费、讲课费、推广费等各种名义或形式给予医疗机构或其内设科室、从业人员回扣的行为等问题。

第一财经记者向医疗企业、医药代表和医务人员多方了解到，大部分医药购销的不合规行为已经在过去几年的反腐中被叫停，但仍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套路”在业内盛行。

例如，浙江省纪委省监委2019年12月24日曾披露了台州市黄岩区第三人民医院医生王洪飞参与某医药公司组织的网络讲课活动，违规收受高额“讲课费”的情况。2016年5月至2018年7月，担任黄岩区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一病区主任的王洪飞应医药公司医药代表蔡某某、崔某某等人邀请，先后11次参加该公司组织的网络视频讲课，并收取了11笔共计23505元的“讲课费”。因为收了“讲课费”，日常诊疗中，王洪飞在给患者诊疗开药时，在同等条件下会优先考虑使用该医药公司的药品。

在各地监管部门查处的案件中，类似的现象并不少见。

有医药行业人士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随着医药集采政策推进，虽然直接给医院医生药品回扣的行为正得到遏制，但公立医院依旧掌握着药品销售话语权，要促进药品销售，企业仍需要想方设法去激励医院、医生多开药。另外，新药一旦上市，要快速占领市场，取得医生们以及患者的信任，也需要有号召力的医生帮忙站台。带金销售的行为有所减少，但药企会通过转移支付讲课费的方式，尽量给医生们多一些补贴。

据药企人士观察，近三年来，企业支付给医生的讲课费渐渐有游离在灰色地带趋势。在一些药企的销售费用中，支付给医生的讲课费可能会占到三到四成。

“站在企业角度上，讲课费可能更好做账，比如列入咨询费项目中，同时再通过第三方公司将资金转移出去，行为更为隐秘，后期也容易通过审计这一关。”有财务人士这样认为。

2022年，国家市场监管总局曾通报了5起反不正当竞争专项执法行动典型案例，其中2起是发生在医疗卫生行业的以科研赞助、支付回扣形式进行的商业贿赂事件。国家市场监管总局也通报称，随着对商业贿赂案件查处力度不断加大，一些医药企业采取更为隐蔽、复杂的手段，为其贿赂行为披上“合法外衣”。

全面加强医药领域综合监管

徐毓才表示，这次医疗反腐特别强调，全流程、全链条、全领域、全覆盖，当然除了医疗机构医务人员之外，重点自然会放在医药企业（包括生产、流通）、协会学会。从影响看应该包括两方面，积极方面可以加速医药产供销（生产、流通、使用）领域合规，有利于行业健康发展；消极方面可能会造成不利影响，对行业发展带来负面影响，给企业复苏带来新的挑战。

从资本市场来看，8月7日，A股市场医药板块，九成以上个股出现下跌。Wind医疗保健板块整体市值蒸发了2151.37亿元，从8月5日的70274.09亿元，下降至8月7日的68122.72亿元。

第一财经根据Wind数据统计，从7月21日十部门会议后的第一个交易日（7月24日）以来，到8月7日医药股暴跌的11个交易日内，医疗保健板块的506家公司中，共有149家公司下跌天数在7天及以上，53家公司跌幅在10%以上。

赵衡认为，短期来看对医药行业的冲击还是比较大的，但对控制医疗交易成本和降低道德风险都是有利的。但从中长期来看，如何建立一个阳光化的医生和企业之间的关系则是重点，需要界定哪些费用是禁止的，允许部分的费用是如何进行体系化监管也非常重要。

第一财经记者梳理A股医药板块2022年年报发现，整体来看，药企上市公司的销售费率明显高于全A股水平，销售费用超过年净利润也是普遍现象。

医药企业的销售费用组成比较繁杂，一般而言，涵盖了销售人员的薪酬、市场推广费、差旅交通费等。其中，市场推广费往往是销售费用支出的“大头”，包括了会议费、品牌宣传等费用。但市场推广活动的真实目的与合规性，一直备受争议。

Wind数据显示，A股医药板块（中信成份）共计464家上市公司，2022年合计实现营业收入、归母净利润分别达2.45万亿元、2019.51亿元。而这些药企2022年花费的销售费用合计达3403亿元，超过了归母净利润总和。

徐毓才表示，不管医药领域反腐的雷霆行动持续时间有多长，最终都必须建立长效机制，这在今年医改重点任务中已经有了安排，全面加强医药领域综合监管，制定关于深化体制机制改革、持续加强行风建设，推进全国医药领域腐败问题治理长效机制建设，进一步净化行业风气。

张晓则表示，长效机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改革是要体现医生的劳务价值，将医生的灰色收入变成阳光收入，强调技术劳务来调动医务人员的积极性。